从留守女童到乡村教师,我经历过的那些梦魇 | 三明治
编辑| 二维酱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据奶奶说我刚一岁时爸妈就出门打工了。
7岁那年,我挂着两条蜂蛹似的鼻涕拖着书包见到了照片中那个女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她变了,披着的头发扎得高高的,照片里绣着菊花的红大衣也不见了。见到我,她咧开嘴招手喊:“那是谁家的姑娘娃儿,长这么高了,快过来。”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我好像有了大孩子嘴里的“长大了才会烦”,莫名的悲伤涌来,我愣了愣扭头就跑。她在背后的呼喊被风吹得一个字儿都没落到耳朵里来。
我一口气跑上山去看套在树边的大黄牛,心里练习着该怎样喊妈,是轻轻地喊一个字的“妈”,还是像电视里那样甜甜地喊两个字的“妈妈”?
“妈!”“妈,妈妈?”……我的脸越来越胀,快要热得炸开,心脏似乎要跳出来劈开那个挡住家的山弯。天黑了我不得不牵牛回家,绑绳儿、关门儿、放苞梗儿。做完这一套动作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就喊一声“妈”,谁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妈呢,总不能太自来熟了。
推开用木碳歪歪扭扭写着“婆婆,我放牛去了”的木门,它照例用“嘎吱”一声向里面的人宣布外来者。
“你往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喊你你听不到是不是?是不是没长耳朵?来来来!我用火钳把它烙掉别用了好了!”那个我打算喊一声“妈”的人拉着我就往火坑边去。她像拎鸡似的一把将我甩到噼啪作响的火堆旁,左手揪着我的耳朵,右手毫不迟疑地抽出烧得通红的火钳,我吓得又哭又喊拼了命得往她胯下钻。
她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脑海中浮现出了表哥们口中吊死在半山腰的女鬼,惨白的脸,血红的眼,尖牙长指甲……不,她比鬼可怕一万倍!那一刻恐惧早已剜掉了7年的思念,它同那狰狞的火、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样吞噬、嚼碎了那个字。火钳最终没有烙掉我的耳朵,但我再也没有见过比那晚更可怕的鬼,原来会割人耳朵的不是只有用手指过的月亮。
经历像死过一回的劫难,她晚上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要我和她睡。她抱了我,我挺直了腰杆一动不动,数着呼吸,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
随着她渐渐突起的肚子,我迎来了弟弟。可弟弟满完周岁,他们又走了,我的生活除了多个和我一样孤单的小孩,其他又恢复了“正常”。
“手伸出来。”那时候每天最怕的便是这四个字。“呼~啪!”我能清晰地听到细竹条和空气摩擦落到手臂上的声音,“啪啪啪啪啪”,身上的肉像打了气似的一条一条鼓起,有的好像为了点缀似的开始渗出些红,一阵阵巨痛传遍全身,人却不敢躲,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个每天笑着对奶奶说“我喊妹妹一起去放牛”的表哥,可明明我们是亲人。
那时候我竟然想,要是能把打换成像上回一样骗我去挖他们拉的屎就好了。那一次我依稀记得他拉着我,说要带我去挖泉眼时的兴奋,他说挖成了还可以做个小水池,是你的水池,只有你家的牛才能喝。我满怀期待却挖到一手恶臭,他在一旁捂着鼻子笑弯了腰,像看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人。
“打你是为你好”,每次恶梦的结束总带着这样一句安慰和“你要是敢回去说你就完了”的“叮嘱”。反抗不了原想过躲,可至今也忘不了当我再三向奶奶请求今天不去放牛时,他在窗外斜着眼睛瞪我,奶奶背对着他笑着说“他们都在等你呢”。
而越往后长大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比“手伸出来”更可怕的事。
一进那个黑屋子,我便闻出了屋里有我和表姐新采的像丁香一样的山花,是十字形的,会结成一摞摞躲在绿叶下。我刚想开口找她要些,便被一双手推倒,“我们带你玩件好玩的事。”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去把外面的门拴上了再来,我先找个东西蒙住她眼睛”,她对着她的弟弟轻声讲道,“姐……我不玩,我怕……不行……”我的话似乎被吸入了无底洞,随之而来的是那句“裤子脱掉”。
钻心的疼痛袭来,一滴、两滴、三滴……第六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别喊,快完了!”一滴落下被按住无法动弹的身体会随之一抽,可越抽他们好像觉得越刺激,紧接着是几滴连着倒下,像是一锅滚开的热油泼来。
那一截蜡烛燃完时我的大腿内也结了一层厚厚的蜡油,余热还未散去便是突然大力的撕开,我似乎感觉到皮肉分离。“你猜她的能放几支笔进去?”表姐用好像在说过年会得多少压岁钱一样的口气对她弟弟说,笑意溢满了我的耳朵。
空气中小花的清香和燃尽的蜡油味在相互纠缠,衣柜里放的樟脑丸也变得张狂,屋里越来越黑,我头开始剧烈地疼痛。“穿上,回去了敢和大人讲打死你!”我小步走出去,心里期待着此时家里的牛已经吃饱……
那一年我9岁,读小学三年级。
日子一天天过去,痛苦也一天天翻新,我也慢慢因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变成了人尽皆知的坏孩子:带表妹逃学,在上学途中抢别人钱,让小孩去池塘踩冰块,把全村母鸡生的蛋扔茅坑,拔掉全村人刚长出的玉米苗……最后我的童年在被父母接去浙江管教两年,不,是打了三年中结束。
三年后我回家,到县城最好的初中开始了鸡飞狗跳的青春期。家里离县城远,每个月才能回去一次,一到周末就只能满大街晃悠。初中三年我逃学、上网、看小说,顺道结识了一位社会大哥,他认我当了妹妹。
因为他没钱用,我就拿出自己的生活费还怕他不接受,做了张贺卡偷偷粘在背后,他知道后感动地热泪盈眶并约我去市里玩,转身联系人着手准备把我卖掉,后来我因他身边人的一通电话没上车而躲过一劫,挂之前他说:“别告诉别人,你不应该和我们混,我们是坏人,回去好好读书。”
经历过那次事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而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他一定是出门干什么大事去了,依然期待着和那个“哥哥”重逢。
高二时我妈因为打工的厂生意不好,留在家中和爸爸种植烟叶,也是那一年,我和我妈的沟通开始了。
记得每次忙完都已是深夜,那天回家的路上月亮很亮,我和妈妈的影子被投在黄泥巴路上,一长一短。
“我好恨你们,屋里对我来讲就是一个旅馆,总有一天我会离开。”
记不清是由什么原因我看着妈妈的影子讲出了这句话,接下来就是长长的沉默,只听见山林中传来“咕咕”的鸟叫声,她不像往常听完扯开嗓子骂我没良心。
晚上她又一次要和我睡,“你和我讲一讲嘛,为什么这么恨我们。我们出门打工是为了你们啊。你讲一哈,我们是亏你吃了还是亏你穿了?”她的手慢慢从被子中间伸过来,挨着我却没敢握住。
我回想起她前些日子到县城学校给我送李子,大热天舍不得花钱坐车,也不知道我学校在哪儿,一路边走边问,到了后又等我半小时,待我下课后笑嘻嘻地把怀里快热熟了的李子给我。只是笑,最后讲了句“快回去上课吧”便走了。
我突然感受到了她的小心翼翼。眼睛一热,所有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呼之欲出。
“你……”我刚想张口却发现什么也讲不出。
那手臂上一丝丝的血印,大腿间一块块的殷红,身上一处处的淤青,欺凌者丑恶的嘴脸,拿到90分后一句句“你是抄的吧”,每个无家可归的周末,无人问津的发烧夜,独身一人的中考高考,从没有人去的家长会,家里没电话时为了到街上接几个月才打一次的电话在大雨里跑半天,最后还是没接到的失望……这一个又一个让我感到孤独无依的瞬间全涌上心头,如鲠在喉。
最终我什么也没讲,不是不想,只是再恨又何尝愿意伤害他们呢?我不愿看到父母知道后的心疼内疚,也不愿一直与人为善的他们,为了我和亲人闹翻,更不愿让他们看到身边的黑暗,比起前者我更是他们眼中“不懂事”的我。
后来想想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继续读书,大概是文学的力量吧。
我仍记得儿时叔叔给我带回的第一本课外书,巴掌大的《作文精选》。我凭着抄袭那本书中的一篇作文第一次获得了老师的“A”,从此以后看书便成了我躲避现实的良方,我从开始的仿写慢慢试着自己写,往后写作文拿“A”也成了我在班上唯一能找到归属感的事儿。
因读书成绩太差我上了职高。高三那年在职校当语文老师的叔叔兴冲冲地把我叫去办公室商量报考农村教师的事儿。
“毕业后有编有岗,你不知道现在有个安稳的工作多难!”
“可是我想学汉语言文学,那是我从小就喜欢的……”
“你学了出来能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
我沉默了,那几天的一分一秒都度日如年。我想起了第一次领奖状看到“作文之星”的骄傲,想起了一笔一划誊抄作文贴在展示区的认真,想起为了看书偷手机躲在被窝里看韩寒的深夜,还想起了放假上数学补习班时,偷偷溜去隔壁书店一窝就是一整天的快乐……没有人会理解写作于我的成长而言起到了多大的影响。
生活在阳光中的人们从来不会知道,一丝光亮于深处沟渠中的我来说有多宝贵。我凭着它得到了老师的欣赏,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张荣誉证书,得到了别人的掌声,得到了父母的夸奖……那时候我仿佛就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女孩儿,做着文学梦,我的童年从不曾有恶魔……
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心里所爱,一方面我清楚地知道以我的成绩不会考上一所好大学,以我的水平也成不了一名作家,我的梦想只会是爱好,而不是将来靠以谋生的手段,与其去追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不如把握好能确定的当下。
自小缺失的安全感让我从来不愿反抗,也不敢反抗,无论对别人还是对命运。
现如今我已经从一个别人口中一无是处的坏孩子站上讲台了,开始试着和我的孩子们笑着讲我的过去。
“你们猜我一挖下去是什么?”我突然压低声音,攥着的拳不由地伸出一根手指故作神秘。
“是一下就喷出来的泉水!”
“是给你埋的一朵山茶花吗?”
“说不定把他的臭袜子藏里面啦!”
孩子们兴趣极高,把他们的奇思妙想都放在了那个用湿泥土覆盖住的土坑下。
“不,是屎,是一泡稀屎!当时我的小拇指上还巴着颗没消化的玉米粒!”
“哈哈哈哈,老师你也太惨了……”下面传来学生们一阵阵大笑。随后我在他们的日记中见到对我这样的描述:她把这么丑的事都告诉我们了,看来是真的想和我们做朋友……
(作者的学生们)
我曾不止一次思考过,到底是什么能让我把这一切对着孩子们讲出来?那些痛苦的过往曾无数次蹿腾着我从楼上跳下去,它使我从小到大自卑得从不敢大声笑,让我学不会交朋友,做不到同别人亲昵,让我在谈恋爱的过程中过份依赖也过份歇斯底里。
它甚至把自私、多疑、敏感、缺爱、悲观刻进了骨子里,让我从不敢相信什么东西会永久属于我。直到我会因为他们好而快乐,因为他们不上进而悲伤,我才明白这就是爱吧,我确信是爱!
班上的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儿童,照顾他们的爷爷奶奶们要么过分溺爱,要么将大人自私又狂躁的一面全展现在他们面前;有的是单亲家庭,缺爱的环境让才上小学的他们开始“谈恋爱”;有的从出生到现在还不知道妈妈的名字和相貌;还有的会在作文中写道“我知道我是抱来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呢?”所以我爱他们,仿佛是在爱儿时那个没人爱也没朋友的自己。
我开始同他们交心,把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全告诉他们,让他们穿越到二十年后以父母的身份给自己的孩子写一封信,信中大多写着“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要你读书有多厉害,但你一定要做一个好人”,“我会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地爱我”等等。
字里行间表达着他们对父母的思念,也透露出对大人教养方式的不认同。我试着以此同他们的家长转达孩子们的想法,可几乎没有一个家长愿意同样坦诚地回一封信给孩子。
给他们上性教育课,将那些我都不好意思看的图片展示在大屏幕上时,班上一片哗然,那堂课硬着头皮讲了生命是如何孕育,男女生如何注意私处的清洁卫生,如此防止被性侵等等,办公室的老师戏称我在上“小黄课”,但我觉得这些非常有必要让他们知晓。
我希望他们不要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有个纯真的童年;我希望他们长到二十岁也依然可以笑得天真坦荡;我希望所缺失的童真和纯洁他们都能拥有……
妈妈用“走狗屎运”来形容我的今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经历了多少折磨和自我救赎才找到支撑点。艰难长大的过程中每个时期村里都流传着我的谣言,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我却是亲人口中的没有前途的反面教材。这种现象直到他们听说我在当老师后才有所收敛,见面只说:你看看这娃,没声儿没息的怎么就成了老师呢?
我想,大概是走了“狗屎运”吧!
作者后记:
在我们这边的山区学校,有太多农村留守女孩儿,她们要面临的不仅仅是父爱母爱的缺失,山区求学条件的艰辛,还有可能要遭受隔辈亲的溺爱或偏心,面对身边熟人的侵犯等等。而大多数人都会像我一样选择沉默不语,把那些伤害会化为梦靥纠缠、撕咬着敏感又自卑的自己,一边痛苦一边自我救赎却又不愿同任何人说起,极小的一点失败都可能成为压成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所能做的只有把它写出来,把它告知给除我父母亲人以外的任何人,农村有淳朴也有丑陋,它给了我们爱好洒脱自由的天性,也给了我们伤害和束缚。
感谢三明治和老师们给了我一个机会写出它,它是个故事,也是我同过往、同父母亲人、同自己和解的宣告。我愿我的孩子们听起这个故事后只会觉得好笑,不会有感同身受,毕竟这个“狗屎运”来得实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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